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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青 | 施鹤发:民兵把手榴弹扔到黑龙江对岸
一个转身,光阴就成了故事
一次回眸,岁月便成了风景
施鹤发,下过乡,当过教师,上海市区级机关退休。
从前漠河的人物
作者:施鹤发
王队长
北极村那时就是漠河公社,最北边的村子就是中国地图上的鸡冠顶尖上,叫做老街基,文革时又叫立新生产队,那时我们插队落户就在那个村。
王队长,也是村里的党支书,叫宝田,似乎他的名字就寓示着漠河这一片富庶而美丽的宝地。我们知青从大城市到这遥远偏僻的边境,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,都有些不安担心。但宝田队长站在我们面前,一副慈眉善目,还带着乐呵呵的笑脸,让我们宽心了许多。
我们知青有食堂,王队长安排了会做饭的老乡给我们做。虽然吃菜困难,但是白面做的馒头尽着我们吃。王队长关照做饭的老孙头,要让青年们吃好了。老孙头做的馒头又白又劲道,甚是好吃。我们都很能吃,连女生都能吃下三四个,而每个足有我们南方的细瓷饭碗那么大,有的男生竟吃过十个。食堂白面光了,王队长说,库里取呀,又对李队长崔队长说,明年多开些地,多种些麦。
一两年下来,知青们大都胖了一圈,有的女生,脸蛋明显的圆了。正在成长的过程中么,这么吃,不长肉才怪。
第二年,王队长吩咐队里的壮劳力,到山里去伐些好木材,给知青们盖房。不久,四栋大木房子,在王队长的筹划指挥下,让村里能干巧干的老社员带着我们盖起来了。至此,四栋木刻楞房子整齐地排列在老街基的中间,现在到了北极村还能看到。
下乡几年过去了,我们知青想着上调上学,想着寻找其他出路,王队长一概支持,从不阻拦从不为难。
那年公社学校找我去代课,要我自己跟队里说去。找到王队长。他说,好事呀,去呗。学校给了代课补助金,我就交给王队长,可他说,留着呗。我说,队里还记着工分呢!他说,学校给的补助该你的,文化人么。我当时以为就是出一天的工,比下地干活轻松多了。涉世浅么!
以后,但凡公社要人的,王队长总是和其他两位队长商量着给各方面表现不赖的去。恢复考试上学,只要哪个知青觉得自己有条件有能力的,跟王队长说,他都会同意,给你敲章让你报名。
李队长个子不高,模样憨厚,是我们村里最懂农活,也是最勤快的人了,纯一个东北精细的老农。让他当生产队的队长再合适不过。他好说,不管谁干活慢了,干活马虎了,都要嘀咕,“你看看,你看看,你都干的啥嘛。”“歇不够?坐月子哪!”“别磨蹭了,像个老娘们似的!”
我们在大地里锄地,他刺溜刺溜,早就把我们拉下一大截,我们就担心他在前面叫唤,只好挥汗如雨紧跟着。然后他返回来,看我们锄的垅,见没把草锄尽的,他就叫,“你看看,糊弄洋鬼子嘛。”打草打麦,伐木拉锯,我们跟不上他,就要“假得贵,假得贵”地叫,意思我们不使劲。所以我们都怕跟着李队长干活。
但跟着李队长干活也蛮快活,因为他说过你,事后就忘。休息的时候,他在就有趣了。这时大家可以逗他,也算“报复“他。
干了一阵活,很累,终于李队长让歇了,大家就盼这一刻,聚在树荫底下凉爽,那真叫个舒服。
有个老乡说,李队长会唱歌。大家听罢就吵着非让他唱不可。于是,他清清嗓子真的就唱:
“高高的兴安岭呀,一片呀个大森林呀,森林里面呀住着呀,我们的好兄弟呀”……
他喜欢每句都加上个“呀”字。“呀”字多,又拖着调,唱得有点滑稽,大家哈哈笑起来,就活跃了。
男女青年们在他面前相互闹开了,他被吵得烦,狠狠地说,“你喜欢,偶喜欢,你们两个就做伴。别他娘的闹巴叽叽,烦人!”
大伙一镇,待明白过来,笑得更欢了。个别调皮的男知青涎皮赖脸地对他说,“李队长,我还没喜欢的,你闺女,我喜欢,给俺做个伴吧。”
李队长站起来,扬了扬手, “没屁眼的,王八羔子,鬼才瞧得上你“,然后就叫,”干活了,干活了。”他不是生气,乘机叫大伙儿干活去。大伙还没闹够,叫,“没歇够呢”!“再歇,腚沟子长草了”,他撇下一句,自己先走了。大伙只好跟着他去接着刚才的活儿。
跟着他干活累,但大家都希望他一直当他的队长,因为在他的生产安排和组织下,老街基粮食充足,牲畜饲料充足,村里社员过冬的柴火粮食及土豆萝卜都给安排得妥当,而且他带着村里的劳力,一冬搞了不少副业,挣了不少钱。年底分红,每个劳动力都能分个千儿八百的。
崔队长
崔队长年轻些,典型的东北汉子,高高的个子,浓眉,长脸,满是络腮胡子,看上去有点英武冷峻,有点像后来我们看到的日本电影明星高仓健。看似冷峻,其实有时他很逗趣,也很俏皮,甚至有点可爱。也许,年轻些,不像李队长那样,巴巴实实干活样子的老农,我们更喜欢接近他。
跟东北农村的人一样,嗓门大,说话直愣,有时很粗鲁。他领着大伙干活,自己很认真,很卖力,谁干得不好,也像李队长一样要说。看到你磨磨叽叽,不使劲,或者看着我们知青吊儿郎当,干活像玩一样的时候,他不高兴了。他不像李队长嘟嘟囔囔,而是大着嗓门,粗活来了,“毛愣三光的,你瞎巴眼呀”,“使鸡巴劲呀”,操他奶奶操他爷的。骂骂咧咧,有时骂得你要哭。这个时候,你真得听他的,自己不好好干活么!
但有时我们确实干得累了,乏了,效率低了,他只是嘀嘀咕咕地嚷,在他“嚷”的时候,问题不大。我们不服气,怼他几句,他也只好尴尬着脸,笑笑,说,“就这么滴吧,歇工,回了。”他知道大伙确实累了。
他喜欢和我们知青逗趣,我们也一样。这时候他像换了个人似的,嘴贫,荤的素的都来。你姐的你妹的,我们也不客气,你老婆的你小姨子的,乱说一气。东北农村的农民口无遮拦,俏皮话污秽话恶心话随口而出,一套套的。女知青在跟前,他不敢说,走后,便要编排揶揄她们了,英武冷峻的脸此时多了点丑陋和滑稽。其实他还是很正经的,只是嘴上无聊。但我们也要捉弄他,看他没个正形的时候,叫他“崔二逼”,“二逼队长”。
干活休息的时候,他问起我们大上海的情况。他说,你们那儿都是油漆马路?我们说,是。他说,那要老鼻子油漆了。我们笑他,说他“戆度”。他说“戆度”是啥,我们说就像你这个样子。看我们不怀好意地笑,他知道不是好话,说,“这帮兔崽子,没安好心,看我怎么尅你”。其实我们才不会遭他“尅”,我们只要干活不耍滑,不偷懒,我们不怕他的。
他对每个人干活盯得很紧。他对老乡不敢多说,因为有的老乡资历比他深,他是知道的,有门道而且很出活,服他们。但是对我们知青,他觉得我们还差点,管得紧。
有时,他真叫那个“特”。冬天在场子上给原木归楞,四个人或者六个人,硬是要把硕大的一棵原木抬上楞。那是多重多累的活呀!合着崔队长叫我们一起抬。先是六个人,“嗨呀—嗬”,怎么也抬不起。他叫了,还虎着张胡子邋遢的脸,“撤下俩,抬得起不?”真的被他拉下俩,只剩四个了。他说,都用劲了哦,然后猛喝一声,“起呀!”真的抬起来了。那是大家在他难有的淫威之下,拼命了,颤颤巍巍,硬是憋足了劲,将一棵硕大的原木抬到两三人高的楞堆顶上。我们一个个差不多都瘫了下来,骂了他一句“二逼”,撂下杠子就走。他“嘿嘿”憨笑着,说,“抬不起,就得这么着。”
不过,以后他再也没有让我们这么干过,他知道我们城市来的知青,经不起这样折腾、锻炼的。
可惜,他和其他两位队长都已早早过世。几十年后,我们重访漠河北极村,没能再见到他们,不免伤感,不免遗憾。
大料
村里的老于,是能人,在我们那儿真是一块“大料”。大家就干脆叫他“大料”。
大料长得十分壮实,虽然一个眼睛有点缺陷,但一点都不影响他的能干。他的力气,在我们那里,没人能与他比肩。
记得有这么个事。边防站一度组织我村中青年社员进行民兵训练。边境么,反修防修第一线,边境人民时刻准备敌人来犯。大家都在江边练习投掷手榴弹,你一抛,我一掷地,都在比谁扔得远。大料说,“看你们一个个熊样,就这种小玩意儿,我一下子扔到对岸去。”
对岸就是黑龙江对面的苏联境内。黑龙江这段,对面是一排山体,江面虽然窄些,但少说也有8–90米吧。他能扔得过去?众人都笑了,纷纷说,“说你大料,你就吹吧!”
见大家都这么笑他,他来了劲,见边防战士不在的当儿,真的举起手榴弹朝对岸使劲扔了过去。我们一个个睁大眼睛望去,只见那手榴弹“砰”的一下,正落在对岸的山脚下。幸好,我们投掷练习的手榴弹是那种没有火药的练习弹,而且对岸也是无人能立足的山体,苏方没人会看到。
我们都惊呆了,这个大料,真他妈的厉害。
说起大料在场子上的事,村里没有不服他的。一般人进了林子,都量力而行,找差不多粗大的树伐就行,只要出活。因为,伐下树木后还得自己将它装上爬犁,拉出树林。实在粗大的树木,整不上爬犁,更拉不出树林,不白整了吗?而且场子上干活,都是两人搭档,各记各的活,按实记分,别指望有他人会来帮忙。而大料一进林子,却专挑大的树伐,有时一棵树几乎是人家两棵树那么大。跟他搭档的人都是他自家的人,或是他兄弟,或是外甥,他挣的工分只能和自己人分。
他一进林子,那只歪斜的右眼就随着左眼四处转悠,找那些进出容易,特别高大的树。他走到树跟前,双手摸着树身,那只好的眼睛闭着,睁着斜的右眼,往树冠方向望,再围着树转一圈,然后停下说,就这儿下锯。跟他的人听他的,一把2米多长的大锯,两人一人一头,你推我拉,锯面就“刺刺刺”,很利索地进入树身。锯子是他亲手调理的,锯齿又快又利,角度又恰到好处,没人能整得这么合适,好使。一会儿,那棵树倒了,倒下的角度正对着能拉得出的主道。
连伐了几棵,跟他的人截去树冠砍掉树桠,他自己将爬犁赶了进来。爬犁靠在大树旁,他将一根长长的撬杠插入树根底下。跟他的人在另一边,也用撬杠插入树底,一头却搭在爬犁上,顶住爬犁。大树横卧在雪地里,齐胸粗,爬犁显得很低了。大料将杠子压在肩上,“啊”的一声吼,腰板挺起,巨木竟离地而起。他又喝一声,右脚垮前一步,大树又抬高一尺。对面的撬杠压得爬犁“嘎叽嘎叽”地叫。搭伴用根粗短棍,顶在撬杠上,把另一根撬杠插入树底。大料迅速地换了杠,又“啊”的一声,就将大树撬进了爬犁。一棵两千来斤重的大树,将近一个立方,竟让他装上离地4–50公分高的爬犁,而其他人整个半个多立方的木头都费好大劲了。
这么粗大的一棵树木,装上了爬犁,怎样拉出树林子,又得使出常人没有本事了。大料使唤的马,让他给调理得十分听话、用劲,那都是他驾驭的技巧了。谁都不知他咋整的,只听他“驾”的一声,“的儿”一声,那马竟将一棵沉沉的巨木拉出了树林。
大料什么都会,什么都拿手,队里的难活,打草打拉大锯破板下江放排,都少不了他当头。干自己的私活,下江破冰下网,上山下套捕猎,每次都能满载而归。于是,村里人又叫他“大拿”。
他还有个绝活,就是做菜,据说年轻时拜过东北名厨。那是以前的事,后来由于长期食物匮乏,加之反修防修和反对资本主义生活方式,他做菜的绝技没有发挥展示的机会。
在外面场子上干活,晚上一堆人在大铺上歇息时,聊到吃,大料谝开了。他说,那会儿他在饭馆掌厨,来了个淘金客,跑堂的给他报了几个菜,都不行。跑堂的说,再有的就是贵的啰,飞龙、熊掌、鹿尾、犴鼻,吃得起吗?来客恼了,从兜里掏出个金袋,往桌上一拍,叫,那玩意算啥好东西,我要“红烧鸡巴”,做吧!看这架势,来客要砸场子了。大料出来了,走了过去,说,有。那位一看,这个眼睛斜拉吧唧的人竟跟他叫板,一拍金袋说,行,就等着了。等着,大料说。他让下手找一只嫩嫩肥肥的公鸡,宰了剁下鸡脖,抽掉里面的骨肉,只剩一层脖子皮,然后,将飞龙肉犴鼻鹿尾,加之猴头松茸,剁成泥,调上料,填入鸡脖里,又整出个模样蒸熟,再汆入他秘制的调料里,又烹调一阵,浇上料汁,淋上香油。一盘酷似“红烧鸡巴”其实是“红烧鸡脖”的菜给淘金客端了上来。
这事是不是真的,还是胡谝的,谁都不知道。但他做的一手好菜是真的。
有一年,我们知青过年,队里就安排他给我们做几桌菜。要知那个年月,尤其东北,冰天雪地的,哪有什么丰富的食材呀,也就是肉和土豆白菜萝卜,根本没有鸡鸭鱼虾。怎么整,我们想象不出能有什么。却不料,这个大料,每桌整整弄了十几个菜,光土豆,就有好几种,土豆丝土豆片拔丝土豆,白菜丝白菜片,古老肉锅包肉溜肉段,凉菜热菜,各种食材多种做法,香鲜绵糯软硬清脆,而且都具大东北特色。我们大城市来的这些人,这个年夜饭吃得,满意,欢乐。
这个什么都拿得下的大料,被后来改为漠河乡的政府要到机关食堂当了厨师。那时,因为改革开放,需要发展经济,多了宴请宴会,需要这样的人。后来乡政府给他解决了编制,大料成了机关的工勤人员,吃公家饭的人了。这在我们村里是唯一的一个。
如今,大料享受着城镇职工退休的待遇,今年85高龄了,依然精神矍铄,经常行走在北极村各个地方。
一撮毛
老张头也是我们村的知名人物,左脸颊下有个痣,痣上却长了数根黑须。村里的人都看过电影《林海雪原》,片中有个土匪叫“一撮毛”,像他一样小灵精的,所以村里人都叫他“一撮毛”。说像有点反派人物吧,但不是。我们知青跟他熟了,顶多开玩笑时,叫着玩玩。因为就是他,曾代表村里,到上海接我们来到东北这个黑龙江边境的这个村子。而且我们几个知青还一度住在了他家,虽然只是几天,却始终热情有加,因为我们这帮知青离开了家乡,来到这寒冷偏僻的边疆。
村里让他负责给我们知青“带帮教”,就是让我们接受他这个贫下中农的“再教育”。
据他说,他是河南黄县的,靠近山东,也是闯关东来东北边疆的。黄县人,做生意的多,听说就不像山东人那么直爽,是那种心眼多的人。
东北人说的“心眼”有点贬义,我们那儿无论老乡还是我们知青,把有点小心思、小想法,都说成“小心眼”。
跟他一起干活,有时我们累了,想偷个懒,说要撒尿,要喝水,要收拾工具,他不让。我们就说“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撒尿”,或者说“磨刀不误砍柴工”。他说,你们这帮城里青年真会耍“心眼”。
其实他才会耍心眼呢。村里人都说他会“调理人”。“调理人”就是作弄人,没什么恶意,就是作弄你一下。对我们青年那样,或许就是给我们这些知青“再教育”。
我们青年中干活时不消说都想偷点懒,都喜欢找轻巧点的活儿干。
秋天,地里的纤麻收了,要剥下打绳的。虽然简单轻巧,但伤手指。剥得时间长了生疼,指甲都肿了,人人都恼。一些男生不想干,看见运送纤麻的人坐在马车上好自在,想换。老张头说换吧。哪料纤麻都浸陷在野外泡子的泥浆里。泡子里的泥浆,是几年几十年甚至更多年代的腐殖质混合的,臭不可闻。收下的纤麻杆都要这样浸泡一段时间,才不失韧性。到了村外的泡子跟前,老张头说,下去捞吧,说着,自己衣服一脱,带头跳了下去。大家一看,也都只得脱光了衣服往下跳啊。哇,真冷真臭,虽然是秋天,没过胸的水像冰锥一样扎着身体的每一处。我们哪有老乡那么抗寒呀,这一撮毛也不告诫。我们从未经受过这么刺骨的冷,只能个个咬紧牙关,把又臭又重的纤麻杆一捆捆抗上岸,装上车,然后穿上衣服拉回队。
这个罪遭的!这活儿当然我们也该干的,但是这么艰苦的活来得猝不及防。以后,我们看着有些活儿,老乡们干起来轻巧,像伐树拉锯,赶爬犁拉柈子,其实都是很艰难的。他们干得多,干得熟练,人也皮实了,或许不显得累,可我们还没经受过这样锻炼,干起来就不一样了。以后,我们只得老老实实,跟着学,慢慢来。
赶着车,赶爬犁,看似很简单,很舒坦,不费劲。马笃悠悠地走,老板子坐在车上或爬犁上,悠闲地轻轻吆喝,轻轻扬鞭。其实,老板子对这牲口的脾性都驾驭熟了,它才肯乖乖地听话,乖乖地走,快走慢走,走稳了。而且,一个人赶车赶爬犁出去拉货拉木头,真得有点门道和力气的。
我们知青中有个叫“二虎”的,他觉得赶车赶爬犁好自在,觉得也能干。他在树林子里锯呀砍呀,十分费劲,见老张头坐在爬犁上轻松地赶着马,很羡慕,说,老张你赶着爬犁太自在了吧。老张头说,自在吗?要不,你来?二虎不客气,过去跳上爬犁,抓起鞭子和缰绳,“驾“的一声就赶起了马。爬犁刷刷刷走了起来,二虎得意了,扬起鞭。老张头对我们嘿嘿笑了笑,说,看他怎么熊吧!
果然,那马随着鞭响跑开了,而且越跑越快,载着木头的爬犁被甩得左右乱摆。那是下坡,雪道被压实了,特滑,又高低不平。二虎想止住马,可那马不听,依旧跑,没久,就碰上了一个坎,爬犁带马翻了个个儿,连甩带撞,把他甩到了雪地里。
二虎嗷嗷地叫,叫也没用,周围没人帮他,只能鼻青脸肿地解开马套拉起马,翻起爬犁,重新套上,再装上一棵棵沉重的木头,哭丧着脸,一瘸一拐,把马连拉带赶,弄回到村。那一阵,二虎遭的罪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老张头冷眼看他,我们哈哈大笑。最后,因为马受了点伤,他让队长好一顿剋,还扣掉了一天的工分。以后这个二虎干活就老实多了。
我们村里的“一撮毛”老张头就是这样给我们知识青年“再教育”的。
待我们再见到老张头时,已现老迈了,左脸颊上的一撮毛也没有了,见了我们,很久才能想起。我们提及当年的事,他恐怕记得不怎么清楚了,但他还像当年一样热情地招呼着我们到他家去做客。
大胡子
大胡子姓袁,这里的人都这么叫他。大胡子,很有特征,除一脸的胡子拉碴,头发有点黄有点卷,鼻子有点翘,眼珠有点蓝,个子虽然不高,也算粗壮。我们觉得他似乎有点像对岸的苏联人,其实他就是二毛子或者三毛子,直说了,就是有着俄罗斯或者苏联人的血统。他却是我们村的贫协副主席,住在我们村的最北边,靠近黑龙江边了,按现在时兴的说法,就是中国最北一家。
他们一家子在我们村里确实属于贫穷的。大概村里选贫协主席是按家庭贫穷程度来选的。贫协主席和村里息息相关的生产、经济没有关系,不像生产队长那样管事操心,但大小也算得上一个村干部。我们到农村插队落户是“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”的,大胡子便是给我们“再教育”的合适人选了。
他对我们知青确实比较关心的。我们刚到村里的那阵,他老围着我们转,问寒问暖。那时我们到农村到边疆插队落户,就是遵照伟大领袖“与贫下中农相结合”的思想精神来的,见此,我们为之感动,贫下中农对我们真的很温暖,真的像我们的亲人,真是我们可信任可依靠的人啊!
我们成了村里的生产队社员,就开始干农活了。
每年冬天,队上都要组织一批比较精干的劳力去“赶场子”。“赶场子”就是到伐木场帮助该区的林场采伐树木,把指定林子里的树一棵棵伐下,拉到指定的储木场,归上楞垛,然后由林场的人计量出所采伐的数量,按实付给劳务费,作为生产队集体收入。虽然林场给的钱款有限,但作为生产队却是一笔可观的收入,社员年底的分红主要靠的就是这笔款项。因此,队长会挑选全村的壮劳力去场子,而社员们也都愿意“赶场子”,因为给的工分高,而且还能领取一些像棉胶鞋啊棉手套之类的劳保用品。
这次大胡子也去了,我们知青中壮实的也去了几个。路上,几个好说的老乡对大胡子说,你个熊,不守着家,怎么也来啦。大胡子横他一眼,我咋不能来?旁人插嘴道,“拉邦套”嘛,怎么地该换换啦。众人都笑,我们都没明白。
“拉邦套”是啥意思啊,有的就问。
“啥意思?你看,爬犁上坐这么多人,一匹马拉不动,得两匹马拉。”我们仍然不解。
那人不再往深里说了,转过来又说大胡子,你有劲吗?总比青年行吧!大胡子回道。那人讥道,嘻嘻,背不住这些青年劳动多了,比你强。
我们更不解,老乡咋那么并不尊重他这个贫协副主席袁大胡子。
后来干活中,我们发现,大胡子干活跟我们这些初涉农活的人也差不了多少。慢慢地,我们伐木、装爬犁、甚至赶套子、抬大木这些重活甚至都能超过他。
在歇息的时候,大胡子跟我们说,他”奶力“不够,是从小奶吃得少。他又进一步解释道,干重活时,要用“吃奶的力气”,就是从小奶吃得多。有老乡路过听到了,说他,大胡子,怎么又没“奶力”了,你婆娘的“喳喳”给人家叼了吧!
大胡子有点气恼,却只挥手嚅嚅说了个“去”字。我们觉得这些人有点过分了,大胡子却对我们叹气地说,哎,就这样了,咋整?
那些老乡背后跟我们说,这一冬,大胡子不用“驾辕”了,拉拉边套,省了那个劲。“驾辕”我们懂,就是马套在车辕里拉车或爬犁,旁的马叫边套。辕马,边套,我们仍然一头雾。
经过了一冬“赶场子”的经历,我们这伙人也都有些同化了,所听的稀奇事荒唐事甚至带荤的事多了,而自己也都一口粗话,一腔粗俗。
我们跟村里的人熟了,有时也串串门,和“贫下中农相结合”么。我们也去过大胡子的家。
走进他家,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子酸臭味,那是屎尿汗渍和乳臭的混合味。他们家实在太脏了。家中5个儿女最大的不到10岁,小的让他老婆抱在炕上奶着,见人来也不遮掩。他家女孩多,除了大的,其余都光着腚,散着发,脸上带着眼屎涕迹,见我们来,纷纷前来围着。我们赶快把带去的糖块饼干分发给他们。这时,我们发现有的小孩脸相差异很大,简直像另一个族的脸孔。大胡子穿着一件几近污黑的棉毛衫,直招呼你坐炕。我们哪能坐得住,只能象征性地坐会,就表示要走。他对我们说,没办法,孩子多,就这个情况。
其实我们也没什么目的,就觉得他是贫下中农,要跟他“相结合”而已。
我们离开他家后议论,某个小孩像谁?忽然,大家一致发现,像我们队的孟会计。孟会计我们认得,个子不高,长得有点特别,脸型像森林里某个民族,是个老跑腿。“老跑腿”,在我们这边就是那种很有经历的人,干过各样的活儿,挣过大钱,却又挥霍无度,落得光棍一个。因为他会拨个算盘,就在我们村当了个会计。其实,这个会计就像出纳一样,简单,算算队里工分和往来的流水账。会计室就是他的居所,有时我们也要到他那间屋去。到他那屋,如果他不在,大胡子就在,就像那里的主人。大胡子老在那里干吗?我们起先不在意,后来才明白,他不“驾辕”,“换套”了。他腾出家来,让孟会计去忙活,他休息。
这时我们才明白“拉邦套”的含义。
几十年后,我重返过我们下乡的那个村,特地拜访了大胡子的家。他健在,他老婆也健在,虽然都很老了,但比以前干净利索。我们问他,还记得吗?他认不出,我们说,是谁谁谁,那年头下乡的青年。他就记了起来。我们问他过得怎样。他扳着手指,如数家珍。我们知道,他儿女众多,但都不错。当我们问他自己怎样,他却很自豪地告诉我们,说,他参加过抗联,现在政府承认了,给他发了证书,并给他一年多少钱的补助金。
我们还真不知道他有这段经历,那时没有人说起过他的那回事儿。
“县”长
他叫善宝,绝不是什么县长。那年不知上哪儿,大伙儿都坐在爬犁上。走江道时,爬犁左右打滑,很不稳当。老板子怕滑翻了爬犁,让大家下来走。善宝说,他穿的大头鞋也打滑。他很少到野外干活。老板子说,那给你现挂个掌呗。挂掌,是给牲口蹄子钉上带刺的铁掌,便于在冰天雪地里行走。
“拉他去铁匠铺现挂个掌。”大伙起哄了。“现挂掌”,“现”和“县”同音,“掌”和“长”也一个音,大家干脆就叫他“县长”了。这样,“县长”在我们村里算得上是个知名人士了,而且其他村,甚至公社干部,都知道我们老街基有个“县长”。
“县长”长得矮小瘦弱,右眼有疾,眼珠不会转动,看哪儿都像在看你。村里的人虽然喜欢逗他,却也十分照顾他。队上安排他当生产队的保管员兼着记分员。我们都在外面干活,都是重活累活,耕地播种,打草割麦,伐大木抬大木,串排放排,太阳暴晒,冒着酷寒。“县长”在库房的小屋里看管物资,登记工分,适合他。
我们去领工具,领粮食领任何东西,县长都随你拿,他就做做登记。你去报工分,都是听你说,干什么,该多少分,他就记多少分。他不计较,但社员们都实事求是。“县长”相信我们,我们也相信他。别看农民自私,但个个都非常诚实。那时候的农村的人都这样。
“县长”年龄蛮大的,村里像他年龄的人都早已成家立业了。甚至他弟弟也和我们女知青中的一个好上了。
我们常去“县长”那儿,有时赖在他那温暖的小屋里偷偷懒。这时,大家都要找乐趣逗“县长”了。说,谁谁看中你了,给你做个媒?他知道在逗他,但还半信半疑,问谁。那人说,长的有点缺陷,脚有点小,耳朵大些,鼻子圆点,吃相呼噜呼噜难看点。他知道又上当了,说的是猪。不过他不生气。
女生也常去“县长”那里。看到女生来,“县长”更是殷勤,女生要啥给她们挑啥。但是女生觉得“县长”的眼睛老是盯着她们看,而且目不转睛。女生就要拿东西拍他脑袋,说,快到关里找个媳妇吧。其实“县长”眼睛不是盯着她们,是眼疾。“县长”家才没有钱到关里领个媳妇归来。
“县长”找的谁,什么时候成家,这是我们离开后的事。那次我们回北极村,见到了他,还一起吃过饭。他依旧那样,见到我们非常高兴,说话行动仍不温不火。他有儿有女,但听说老婆跑了,我们也不便问他。席间,村里的那些老娘们还逗他,说,“县长”,你把金袋拿出来瞧瞧,我就嫁给你。她们说他,在买的老房子的炕洞里捡了一袋子金子。那房子的主人,原先是个老淘金客,他老婆就是奔着他的金袋来的。
他的儿女都很能干,现在办起了“农家乐”,一大排房子,设施齐全,生意火红。我们在微信群里看到了他在自家的“农家乐”大院里照的像,虽然有些老迈,依然那个模样。
松江老太婆
松江老太婆正是上海松江那边的人,至今谁都不知道她的名姓,但我们都知道,她是被人贩子从江苏的松江拐骗到漠河老金沟当“窑姐”的。“窑姐”就是“窑子”里的妓女。解放前,漠河往南六十里地的老金沟十分热闹,因为那儿有个金矿,很多闯关东的人,都涌到那儿去淘金。那儿商铺多饭馆多,同时大车店窑子馆也多,都是淘金人撒钱的地方。松江老太婆就是从那儿出来的。
现在漠河老金沟这个地方也开辟了几处景区,其中就有“妓女坟”。传说老金沟的妓女一代代的很多,她们悲惨不堪的命运无人知晓。我们在那儿时,听有点经历的人说,凡到老金沟淘金及谋生的人,当然包括窑姐,很少有人走得出来的。妓女坟其实早已不复存在,只不过为了印证妓女们的存在,重新修筑的一个景区。究竟有多少无名无姓的冤魂埋葬在那里,无人知晓。我村的松江老太婆,年少时被卖到那冰天雪地的漠河老金沟,在那暗无天日的日子里,其中的苦难,可想而知。但她还算是幸运的,能熬了过来。
松江老太婆是怎样和我村的马倌张麻子一起来到我们村,谁都不知。在村里我们从来没有见到过松江老太婆,她几乎足不出户。马倌,差不多整日在马号,勤勤恳恳地喂养着村里的马和牛。我们常去马号,那儿有口井,我们食堂用水都得上那儿去打,马号里还有个大地窖,队里收了土豆萝卜都往那里放,我们去那儿卸土豆取土豆,经常能见到马倌老张头,但从来没听他说过话。
村里的一些老跑腿常聚在马号的小屋里,他们羡慕马倌张麻子,说他好赖有个家,还能热炕头热菜热饭伺候,不像他们老光棍,一直漂泊着。确实这些老跑腿老光棍,居无定所,大都在村外各个点上生活,回到村里,只能住在猪圈马号的小屋里,干不动活了,只有到远离村子的大马场五保户据点“养老”去。
松江老太婆怎么和马倌老张头过在一起的,我们都不得而知,但不论是松江老太婆还是老张头,都是最好的归宿。
松江老太婆深居简出,在村里很难见到她。那时听到老乡说,村里马倌家的老婆是上海人。在这么遥远偏僻的漠河竟也有上海老乡,我们上海来的知青就稀奇了。因为那时都不知道漠河的历史,不知道漠河曾经因金矿而繁荣过,既繁荣,就有窑子馆,那都是解放前的事。一些知青得知她曾是妓女,更觉得新鲜。他们正值青春期,对妓女充满着好奇和想象。于是有些人,女生也有男生就到她家去串门。松江老太婆见上海青年来串门,十分高兴。她一辈子常在“望乡”的梦中度过。对跟前的上海青年,她自然感到十分地亲切。可有些青年好奇,非要问出她当年在窑子里的情况。松江老太婆,最不堪回忆和诉说当年的悲惨和痛苦的往事,只想知晓家乡那边的现况,以解乡愁。
那时,和我们一起下乡来的还有上海市委几个靠边站的干部,有的是南下干部,虽然靠边站,但似乎革命本色犹在,阶级斗争意识很强,见一些知青经常去的不是贫下中农的家,而是解放前当过妓女的松江老太婆家,从前逍遥过的混混处,觉得很不妥,就组织青年们开会学习,要他们认真学习毛主席的教导,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”,向贫下中农学习,并严肃地指出,不能学旧社会的污秽糟粕。他们还找了村里的书记队长,要求对松江老太婆进行严肃批评,杜绝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中受到不良的影响。
但是,这些知青根本听那些干部的。队里的书记队长,也不当回事,跟松江老太婆说都没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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